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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查蒸餾廠背景資料時,無論是書籍或網路,通常很制式的從開天闢地談起,某人某年在某地創立了蒸餾廠云云。時間、人名等資訊或許確切可考,卻很難獲得清晰的圖像,尤其是「人」,除了一個陌生的名字之外,其餘難有共鳴。過去的我從未深究,因為酒廠歷史動輒百年,建廠之後常常轉手又轉手,今日的風貌早與草創之初大不相同,辛苦探詢並無太大意義。

但是在達夫鎮上,當帶領導覽的蘇(Sue)停車在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屋前,娓娓談起格蘭菲迪的創建者威廉格蘭特(William Grant)的時候,突然胸間湧動出一股親抵現場的感動。這種直逼眼前的圖像,與高懸在遊客中心、宛若貴族的莊嚴相貌完全不同,因為他不再只是酒廠的創建者,而是自幼就得上山放牛、為了家計曾在製鞋廠當學徒,也曾在採石場工作的貧困牧童(「這就是他的舊居」蘇指著小屋說)。讓我們想像一下,彼時的達夫鎮只是個以農牧業為主的鄉村,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大繁榮風潮尚未吹入,鎮上只有一座年產量約一萬公升的小型蒸餾廠,什麼原因讓這位年輕人進入酒廠,從簿記員到酒廠經理一待就是二十年?又是什麼原因讓他離開慕赫,帶領著九名子女親力堆疊岩塊,砌築起屬於自己的酒廠?

丹尼斯麥可班(Dennis Mc Bain)不是任何威士忌書籍可能記載的人,但我一心想紀錄他。雖然只是一位銅匠,卻是全蘇格蘭年資最長、經驗最豐富的老銅匠,從百富酒廠擔任實習生開始,至今已超過五十年。他自己曾得意的說道:「我可能是最後一位在同一個工作崗位上工作超過五十年的人」。銅匠的工作在維修銅製蒸餾器,保持其固定形狀和厚度,需要的是長年的經驗而極耗體力。在傳統工藝中,當新蒸餾起啟用時,銅匠在蒸餾器內煮開水,再放入幾段杜松枝,讓蒸氣洗清內壁和管線,這種逐漸失傳的方式咸信能讓蒸餾器變得甜美。

多年來丹尼斯持著手中老舊而簡單的工具看顧著蒸餾器,即使早訓練了徒弟接班,仍割捨不下對酒廠的感情。「我早在幾年前便可退休,但是我熱愛我的蒸餾廠和工作夥伴,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」他在訪談中說道,所以旅遊中心時常可見到他的身影。對丹尼斯而言,酒廠便是他心繫牽掛的家庭,而我們這些來自國外的訪客,則是他應該熱情招待的對象。在達夫鎮相處的幾天中,已經七十多歲的他滿頭白髮,卻依舊精神钁鑠的開車帶著我們四處參覽,但溫煦不多言,即使我們操著他聽不懂的語言談笑也不打岔,只時時露出老爺爺般的微笑,我好懷念這微笑。

同樣讓我懷念不已的是大衛史都華(David Stewart),不因為他是享譽全球的調酒大師,而是他同樣讓人如沐春風的親近感。Keeper晚宴時我坐在他身邊,過去一直認為他低調謙沖、溫和而害羞,但話匣子打開後,他卻毫無保留的回答我天真的問題,譬如酒廠的首席調酒師工作內容是什麼?又是如何從構思到創造出一款新酒?這些問題困擾不了他,但讓他感覺困惑有趣,因為身為蘇格蘭最資深的調酒師,在荏苒五十幾載光陰中,前十二年的生涯很單純的就是學習如何聞香,每天得面對的樣本不知凡幾,我認為神奇到不可思議的調和技術,對他而言不過是日常生活。

台灣市場對蘇格蘭威士忌產業而言相當特殊,單一麥芽威士忌的銷售量比調和威士忌還高,或許在某些酒友心中因此輕忽了調和工藝,殊不知除非是單一桶,所有的單一麥芽威士忌都需要調和。許多酒廠並無專任調酒師,但是對大廠而言,熟陳中的橡木桶何止百萬,完全得仰賴調酒師來決定哪些橡木桶可用,又該朝向哪些風味發展。Keeper宴席的隔天清早,與大衛相約見面,他交給我一個我的年份樣品瓶,並在瓶身上簽下名字,讓我在驚喜之餘,滿滿的全是感激。這小瓶酒我如今珍藏著,再也沒有任何酒的價值能超越它。

今年八月格蘭傑舉辦的G7高峰論壇中,南投酒廠的潘廠長從製酒職人的眼光談風土,提到當最重要的大麥原料來自於異域,還有什麼能構成風土條件?人,製酒的人,人的感情與執著、飲食文化和生活記憶。我念著胼手胝足的創業者威廉格蘭特,溫和慈祥的老銅匠丹尼斯麥可班,靦腆不多言的調酒大師大衛史都華,這些都足以讓我們品嘗一支酒的時候,觸發聯想並產生共鳴,而後慶幸這些傳習數代的工藝尚未消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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