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蘇格蘭西部的首府Glasgow和Edinbough之間,自1773年始,便緩緩流動著貫穿東西兩岸、世界上第一條人工修建的海通運河Forth-Clyde,到了暮春三月時分,堤岸兩旁的野玫瑰花苞紛紛綻放,一時雜花生樹、群鶯亂飛,風光明媚多嬌,也因為如此,1840年James Rankine在運河河畔建立了蒸餾廠之後,便為她取了個美麗的名字:Rosebank(玫瑰河畔)。而後幾番人世更迭,酒廠歷經多次修停、轉手、合併,來到1993終於劃下美麗的句點,結束在當今世界上最龐大的酒業巨人帝亞吉歐Diageo手中,當時仍稱為聯合酒業UDL(United Distillers Ltd.)。對於這麼一間已永遠消失的酒廠,著作等身的威士忌大師Jim Murray在他最重要的著作Whisky Bible中欷噓"Rosebank has to be one of the top ten distilleries in the world……Closed. But if there is a God will surely one day re-opened."

無神。瘋狂、享樂與獸性的希臘酒神Dionysus頹然醉倒、不問世事,所以酒廠不復存在,蒸餾執照早已被取消,所以也沒有復廠的可能。選擇在暮春時節雨紛紛的五月,為這間早已消失的酒廠辦了場品酒會,並沒有那麼多緬懷的心思,而且說穿了其實可笑,只是很單純的、有些愚蠢的、但痴心妄想的,為了這一個美麗的名字,唸出聲音來猶恣輕舟晃盪穿梭於玫瑰花海之間。便譬如Umberto Eco的第一部小說中所述明,《玫瑰的名字In Name Della Rosa》在中世紀是如此一個神秘、隱喻的象徵,表明字彙所能內涵的無限力量,一旦「Rosa」這個字被創造,即使原先並不存在,在口中輕吐出來的剎那便即存在,無論是否曾被見著。只是歷史常充滿惡意的玩笑,有此一說,在威士忌酒類景氣大蕭條的80年代,UDL在手中兩間蘇格蘭低地酒廠Glenkinchie和Rosebank中,必須選擇考慮關閉其中之一,而Rosebank這名字太美麗、太夢幻、太虛無飄渺了,讓人無法在第一眼立即聯想到蘇格蘭,所以美麗成了錯誤,名字背負原罪,酒廠因此關閉,孰令致之、又孰能致之焉?

便說Rosebud。經典絕對必須能歷經時間的考驗,綻放的玫瑰當然從蓓蕾始,從小小的rosebud,才能見得著Forth-Clyde堤岸兩旁如火怒放的rosebank -- 這樣皮賴的注釋,會不會牽扯得太遠?在品酒會的好日子未來臨前,不,更早,早在決定題目的早春三月,仍在搜尋酒單時分,我便預先寫下了註解,構思如何去「曲解」玫瑰所引發的聯想,而Rosebud很直接的跳進我的腦袋。電影史上有許多出自經典電影的經典名句,便譬如《大國民》(Citizen Kane)中的一代報業大王Kane臨終前,口中呢喃著充滿象徵意味的這單字 -- Rosebud,即是其中之一。這一部自1941年拍就、至今已長達超過60年的作品,在歷經如此一大段電影事業、技術飛躍前進,無論攝影、剪接、特效都有長足的進步時,仍年年被美國電影學會票選為百大經典電影的第一位,可說是經典中的經典了,而一切,都得從Rosebud去解讀。或許更該被解讀的,不是影片中曾經呼風喚雨、意氣風發,而後眾叛親離、孤老至死的Kane,而是年少得志,以25歲的青春稚齡便自編自導自演了這一部鉅作的Orson Welles,往後的作品包括《奧賽羅》(Othello)為他贏得1952年的坎城影展Grand Prix du Festival大獎,1958年的《歷劫佳人》(Touch of Evil)獲得布魯塞爾影展大獎,但都無法超越《大國民》的成就,而他也因此排拒美國影業,遠走他鄉到歐洲後仍不被認同,抑鬱不得志的重返好萊塢作終,《大國民》的故事,是否就像是Welles事先成就的墓誌銘?


 

據稱Rosebud也是一個美麗的謊言,或只是一個符號,它可以是任意一個物件、或名字,由Welles構思出來,主要目的在吸引觀眾持續進入影院追問,但的確很成功的在電影中串連了整部劇情,不到終曲,觀眾無法得知它所象徵的意義:失落。某種程度上,Rosebank也是,我說的是失落。19世紀時,Forth-Clyde運河的Falkirk段往東南修建了Union運河,直通東方的Edinbough,但1993年酒廠關廠時,運河堤岸已雜草叢生、不復當年美景,為了進行Falkirk的都市更新工作,運河重新給疏濬、美化,更建造了一座工程傳奇"Falkirk Wheel",用來解決運河高低差問題。2002年英國女王到場剪綵,成為世界上非常著名的觀光地標,雖少了玫瑰的點綴,卻是生意盎然,這一切,絕不是當初Diageo作關廠決定時所能預想得到,更甚者,就在Falkirk Wheel啟用的同一年,Diageo將Rosebank廠房賣出,整建成連鎖餐廳以及出租空間,完全斷絕且連根拔除了歷史記憶,這麼大對比的高反差失落,在全球眾酒痴的眼裡,又豈是Jim Murray的感嘆所能形容於萬一?

酒廠沒了,存酒仍在,一桶一桶的靜置在Diageo倉儲裡不知凡幾,1993年後,Flora & Fuana系列便裝過三批,裝瓶數不明,RareMalts系列也是三批,每批5、6000瓶,2007年推出25yo,限量4710瓶,看起來應該還會繼續裝下去。我以很小人之心的揣度,這些保留下來的酒,最大的目的應該只是拿來作調酒之用,Diageo可能萬萬也沒想到,崇尚獨特酒廠風味的單一麥芽Single Malt會相隔十數年後大行其道,這些另有他用的酒,也有這麼一天以酒廠之名重返榮耀!而Rosebank何辜被犧牲!又有此一說,便是因為酒廠老舊,運河年久失修,與Glenkinchie美麗的低地鄉村風光比起來,顯然不利觀光,而遲來十年的命運更迭,只平添Rosebank的悲劇色彩,如枯萎後的一朵玫瑰,淒美的殞落。

Rosebud的謎底是一具雪橇,Citizen Kane孤老死後,巨大、獨樹一隅的宮殿城堡凋零殘破,工人忙著清理內部,這具與他龐大藝術收藏品格格不入的小孩玩具,最後給不知情的工人丟進火爐,底部浮現的Rosebud字樣慢慢給火舌吞噬。回到幕起的最初,某個大雪飄落的一天,童稚的Kane正開心的玩著雪橇,父母把他叫入室內,介紹給一位陌生人,從此被帶離貧困的家鄉,受教育、胸懷大志,在新聞界開創了一片天,甚至意圖跨足政壇、主掌民意,但也逐漸的失去,多得超過他所曾經擁有。Kane臨終時惦念不忘的,可能不僅僅是那具代表無憂童年回憶的雪橇,還包括家庭、年輕的理想、共同奮鬥的朋友、曾經歡笑的愛情,至於從政不利、30年代的大蕭條,這種種不堪回首的失敗和失落,都濃縮成一個簡單的單字:Rosebud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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